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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人用心若鏡:當算命仙遇到高人(莊子《應帝王篇》)

Jack 在 週六, 12/20/2014 - 12:02 發表

如何從精神的解放獲得真正的生命自由,可以說是《莊子》這本書的核心。

雖然《莊子》是我最愛的一本書,但也最少談它,這是因為這本書給我最大的啟發就是人生很多事能忘則忘,能忘是一種幸福,這也是獲得內心自由的一種方法與境界,所以對於這本書也是能忘則忘。

不過偶爾遇到一些人生問題時還是會想起書中故事或隻字片語所給予的一些啟示。

最近不斷在反芻的是「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這段話。

「至人」的起心動念就像鏡子一樣,對於外物既不會去主宰、也不迎接(不預期),如實反應而不讓外物殘留在裡面(不回想、反悔),所以可以觀照世界萬物而完全不會有任何的損傷。

換句話說,天下沒有任何事能夠傷到他的心神。 

「將」一般注解為「送」,與「迎」相對,兩字對舉則有「送往迎來」的意思。《說文》:「將,帥也。」帥與率同,將領、率領、主導的意思。段注:「《毛詩》將字故訓特多:大也、送也、行也、養也、齊也、側也、願也、請也。此等或見《爾雅》,或不見,皆各依文爲義。」

因此《莊子》這段話「將」可做的解釋相當多,包括「送」,但就莊子總體思想來說,解釋為帥領的帥是最好的,有主導之意。「不將」,說的是至人的心不會去主宰外物,意圖讓外物符合自己的意志。

莊子這段話道理很簡單而不難理解,只是要讓自己的心靈達到如此收放自如的境界,恐怕沒那麼容易。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總是勸說心裡受傷的親友要「放下」、「不要放在心上」,「放心啦」,都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但這卻是最為困難的人生修練。

《應帝王》的故事

《莊子》的這段話出自《應帝王》篇,這段話的前後分別有一段相當有趣的故事。

前面那一段是這樣的: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天,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无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

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无與親,彫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這段故事之後,就是「至人用心」這段話了:

无為名尸,无為謀府,无為事任,无為知主。體盡无窮,而遊无朕;盡其所受乎天,而无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然後這一篇最後是以「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的故事做結。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无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當算命仙遇到壺子

以下是第一個故事的大致翻譯:

古時候的鄭國有一個很神的巫師名叫季咸,他能夠一眼看透一個人的生死禍福,鐵口直斷什麼時候會死,神準無比。

但是鄭國人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因為不想知道自己的死期。

反倒是列子對季咸的道術相當心醉而崇拜,看到季咸之後回去告訴他的老師壺子說:「原本我以為老師你的道已經是極致了,沒想到現在看到比老師還厲害的人物。」

壺子回答列子說:「我傳授給你的全都只是表面的文章,而無法達到道的實體,你真的已經得道了嗎?一大群母雞沒有公雞,卵有什麼用?你拿著道向世人炫耀,世人一定相信,因此而讓人能夠看出面相。你請他來,讓他來為我看相。」

隔日列子請季咸去見壺子,離去之前他私下告訴列子說:「你老師要死了!活不成了!十天之內,必死無疑。我看到他的怪異面相,有陰濕黑灰的死亡之兆。」

列子回頭哭著告訴壺子,說老師的死期將至。壺子說:「剛剛我讓他看『地文』,從不動不靜之中萌芽而出,他看到的大概是我的『杜德機』,也就是關閉道德的機關。明天你請他再來。」

再隔日,季咸又來見壺子,看完之後私下告訴列子說:「算你的老師好運,遇到了我,他總算有救了。目前病況有轉好,生機回轉了。我今天看到了他生命閉塞的機關之所在。」(瘳,音「抽」,病癒。)

列子於是把季咸的話告訴壺子,壺子說:「剛剛我讓他看我的『天壤』,名與實都無法進入,機關從腳根發生,他可能看到了我的善良之機關。明天繼續再請他來。」(按:真人之息以踵。)

這次看完相,他跟列子說:「你先生的面相很不整齊,相當的亂,我無法看出他的面相。你請他齋戒一下,我再試試幫他看相。」

列子再把季咸的話轉達給壺子,壺子告訴列子說:「剛剛我讓他看的是『太沖莫勝』,空虛極致而無法凌駕,他大概看到了我的衡氣機。淵(深水)有九種名字,我這裡就讓他看了三種。明天再請他來。」

隔日季咸又來見壺子,人都還沒站定,季咸就嚇得逃之妖妖。壺子喊說:「追他!」

列子追他卻追不到,回來跟壺子說:「已經消失不見了,我追不上。」

壺子說:「剛剛我讓他看的是『我未曾離開我的宗主』,我給他的是空虛,有如只有蛇行的蹤跡而不見蛇影,因此他完全不知道我是誰了,一下子以為自己看到一堆爛鼻涕,一下子又以為是水波的流動,所以逃走了。」

這件事讓列子了解到,在學道的路上他,他根本都還沒有個開始。於是回家,三年不出門,幫妻子煮飯,像奉養人一樣奉養豬,對於任何事情不分親疏,去除外在的一切裝飾,回歸到最朴素的本質,其形體就像是一塊大石頭般呆呆佇立,看似紛亂而散漫,就這樣直到老死。

季咸到底看到什麼?

莊子這段故事把算命仙的醜態描繪得實在淋灕盡致,看看季咸為壺子看相的四大階段,像不像算命先生一貫的起承轉合手法:

恐嚇:恁老師沒救了,很快就會死了。

行銷:很幸運遇到我,有救了!(現代的話,命理老師就開始提出開運解決方案還有價格表。)

卸責:錢收飽之後開始切割。我努力救你但你也要自己努力啊!你看看你,現在連我可能也沒有辦法了,回去自己齋戒做好事吧!意謂改運無效都是你的問題,不是老師的問題。

落跑:騙局被揭穿或即將被揭穿,立即神隱。

但這裡有個相當有趣的問題。

季咸看到的到底是什麼而被嚇走了?多數解釋者都在地文、天壤,或者是杜德機、衡氣機上做文章,但解讀關鍵在於緊接著這個故事之後的「申論」:

无為名尸,无為謀府,无為事任,无為知主。體盡无窮,而遊无朕;盡其所受乎天,而无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翻譯】:不要成為名聲的傀儡,不要成為藏匿謀略心機的宅府,不要讓事情成為任務累贅,不要成為知識的主宰。體會到天地的沒有窮盡,悠遊於沒有朕兆跡象的世界。極盡自己所承受自上天的自然秉賦,而不需要再從外在獲得什麼,若有的話也只是個空虛而已。至人在運用他的心有如鏡子一樣,不主宰也不迎接外物,外物來時如實反應而不儲藏,所以能夠勝任萬物而永遠也不會有任何的損傷。

壺子就是這裡說的「至人」,既然他運用他的心就像鏡子一樣,那麼他最後讓季咸看到的,其實就是季咸他自己而已,而不是壺子的面相或內心:事實上壺子的道心是空虛而讓季咸什麼也看不到的。

註解者幾乎都把「弟靡」、「波流」往修道之境界上去描繪,其實是不正確的。這都是在描繪季咸看到的自己,一下子像一坨爛鼻涕(弟靡當作涕糜),一下子像是隨波逐流的水。

所以季咸是因為在壺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真面貌是如此醜惡而逃跑,算是自己被自己嚇到了。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這裡的「心」是廣義的指所有的心靈或精神領域層面的問題,莊子所謂的「傷心」較近似我們現今說的「傷神」,但也包含了我們常說的「傷心」。

換另一種說法,不傷心描述的是心靈、精神的自由,至人的心收放自如,不會受到外物所感染或影響,常保一種平靜而靈明的狀態,如鏡子般對於所映之物無所期待,亦無所回想。

列子在實際見證到老師的道之後,回家開始過著很低調謙卑而簡單的生活,忘卻世俗一切的名(如夫妻、人獸),平等看待一切。相較於之前的「以道與世亢」的高調,列子甚至把豬也都當人一的奉養,最後達到了塊然而立的境界。

類似的境界莊子中還有其他不同的描繪,例如槁木死灰,呆若木雞。不過諸如此類的修道境界描繪,現在多數已被曲解為負面的成語。

最後「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的故事則是負面教材,告訴我們什麼是不該做的: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无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渾沌代表的是人心未分時的大道,是人天生本有。只要回到自己本有樸素天真的本性,那麼就是大道。這裡講的「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類似於老子所說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反過來看,若能夠什麼都不做,那麼就可得道。這也就是「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功夫。

修道和我們一般的學習是完全不一樣的道理,老子說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一般我們學習任何事務,都是要努力再努力,不斷地增加我們所缺乏的才能與知識,所以「為學日益」。

但為道或修道,卻是反過來要找回自己本有的真性情,層層把後天所被加諸於身的一切一一剝除以回復到這個真性情,這個真性情就如剛出生時的那種天真樸素。只是人自出生之後,就不斷的被這個世界所形塑,經過「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七」無論在古今中外似乎都有個特殊意義,例如《聖經.創世紀》記載上帝造物歷經了七天時間,而今陽曆以七天為一周(即一個周期)。《周易》復卦說「七日來復」,也是七天一個周期循環之義。另有「勿逐,七日得」的占語,意謂凡失去的,不需去追逐,經過一次周期的循環之後自可失而復得,暗喻時間是最好的療癒。所以「七」既是一個周期、循環的時間意義,又是一種創生力量的象徵。

對於道家來說,人為的「創生」卻是對於道的「破壞」。

另一方面,就如我們常說的「回不去了」,我們似乎也不可能再回到嬰兒時期那種天真純潔。

就文化社會的層面來說,人類文明要回到上古嬰兒時期的淳樸當然是一種癡心幻想。但若就人的精神層面來看,這種矛盾與不可能卻是可欲可求的,只不過它的「可欲可求」卻要透過「不可欲不可求的」一種弔詭方法。

這也是老子《道德經》中講到的「無為」、「無欲」,「反」,「為道日損」,還有莊子中常講的「忘」的功夫。